西门庆“哦”了一声,眼皮都没抬,只顾吹着盏中浮沫,浑不在意地道:“是么?随她去吧。天下妇人,好比那河里的鱼虾,游走了这条,自有下一条撞网。爷这几日事忙,也顾不得许多。”
薛嫂见他如此冷淡,心知这桩生意怕是要黄,也不敢多言,讪讪地应了两声,告退出去了。
等到这些人一走,马上绸缎铺的大掌柜徐直,弓着腰,手里捏着个红纸帖子,一溜小碎步颠了进来,脸上堆着十二分的笑,褶子都挤成了菊花样儿。看来已经是门外等了许久。
“大官人!万福金安!”徐直未语先笑,作了个肥揖,这才凑上前,压着嗓子,却又掩不住兴奋劲儿道:“托您老的洪福,咱们那绸缎铺子,里里外外拾掇得是焕然一新!格局全变了,连那门槛都换了上好的楠木包铜角儿!您老进去瞧瞧,保管认不出是原先那地界儿!就等您老金口定个黄道吉日,噼里啪啦一串响鞭,热热闹闹开张了!”
还未等西门庆说话。
却见徐直话锋一转,脸上那层喜气“唰”地褪了几分,搓着手,露出一副为难相,支吾道:“大官人……还有一桩事儿,小的……小的思来想去,还得请您老速速拿个主意。这事儿若是定不下来,哪怕铺子明日就开张,只怕……只怕这声势也要被压下去一头,生意难做啊!”
西门庆眉头倏地一挑,“哦?何事?吞吞吐吐作甚?讲!”
徐直被他这眼神一刺,腰弯得更低了,声音也矮了三分:“回大官人,是……是对门那家‘杨氏布庄’!那孟三娘孟玉楼!以往咱们两家,那是井水不犯河水。她家专做那平头百姓、小门小户的买卖,卖些结实耐用的粗布、土绸;”
“咱们呢,专供府衙官眷、豪绅巨贾,卖的是苏杭织锦、蜀地云缎,绫罗绸缎哪样不是顶尖的货色?两边各吃各的饭,倒也相安无事,颇有几分默契。”
他咽了口唾沫,偷眼看看西门庆脸色,见他只是听着,并无怒色,才敢接着往下说:“可……可坏就坏在咱们铺子关张整修的这些时日!”
“那孟三娘,不知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,还是背后有了依仗,竟悄没声地在旁边多开了一间门脸!门楣上挂的,赫然也是‘顶面绸缎’的幌子!进来的货也都专拣咱们压箱底的好花样仿着来,什么‘富贵牡丹’、‘云鹤九霄’,连‘织金孔雀羽’的料子她都敢摆出来!”
“更要命的是,这婆娘心黑手狠,竟打起折来了!价钱压得比咱们往日里低了一成有余!…这些天,她那新铺子门口,车马都快把路堵了,生意着实红火得紧!大官人,这……这不是明摆着要撕破脸,跟咱们抢食儿,往咱们心窝子里捅刀子吗?小的……小的实在是不敢做主,这才斗胆来扰您老的清静!”
西门庆听罢,眉头一挑,身子往后一仰,靠在铺着锦垫的太师椅背上,这个女人倒是个不甘寂寞守成的女人。
徐直一口气说完,额角已见了汗,偷觑着西门庆的脸色,腰弯得虾米也似。满以为大官人必要动怒,却不料西门庆只是端起手边一盏温热狮峰龙井,慢悠悠呷了一口,喉间“咕噜”一声,咽下茶水毫不在意。
“慌什么?”大官人眼皮都没抬放下茶盏:“这些绸缎不是针头线脑!能踏进这门槛,掏得起真金白银的,是哪些人?是清河县豪绅贵人!这些人,缺的是银子吗?他们缺的是这份独一份的体面!缺的是穿出去能压人一头的尊贵!指着靠那点蝇头小利就能勾住他们?笑话!”
西门庆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,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桌面上轻轻一叩:
“让她卖上几日也不碍事,你现在就去办件事,立刻去库里,把那几匹最鲜亮、最压秤的大红遍地金妆花缎子给我扯出来!”
“从咱们铺子顶楼,一直给我垂到地面!要显眼,要扎眼!上面给我用斗大的金字写上——‘云锦天缎,吉日开张’,下面再跟一行小字‘距天缎华彩,尚余五日’让全清河县的人都看着,咱们的排场!”
“我要亲自拟几封书信——给知县相公、给守备大人、给本县几位致仕荣养的老太爷、还有那几位家里开着钱庄盐引的豪商巨贾。”
“邀请他们于‘云锦天缎’开张吉日,拨冗莅临,执金剪,剪彩绸,为小店添一份贵气祥瑞,增十分光彩体面!”
“待这些贵人们赏脸,有了回信——无论是亲笔贺词,还是府上管家代笔的吉祥话儿……”
西门大官人笑着说道:“届时你都给我裱起来!用最好的绫子,配上紫檀木的框子!一封封、一幅幅,就给我贴在那倒计时的红绸最显眼的位置!让全清河县的老少爷们、婆娘媳妇,都睁大眼睛瞧清楚了,咱们‘云锦天缎’开张,是哪些尊神在背后站着、在台前捧着!”
“我要让孟寡妇铺子门口那些图便宜的热闹,都变成土鸡瓦狗!全城的人,从今天起就掰着手指头数日子,等着看‘云锦天缎’开张那天,这清河县地面上,到底谁才是绸缎行的真龙!这份体面,这份声势,可不是靠她那几文钱的折头能堆出来的!”
他每念一个名字,徐直的心跳就快一分,这些可都是清河县跺跺脚地动山摇的人物!
听得这绸缎铺掌柜热血沸腾,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红绸之上,裱着知县大人墨宝、守备府贺词、以及各位老太爷、大商人手迹的震撼场景!那将是何等煊赫的招牌?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