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太真了,真得蛮横无理,真得令人心胆俱颤!
一股混杂着羞愤、嫉妒与莫名燥热的邪火直冲天灵盖。
他疯劲彻底发作,也顾不得场合,劈手夺过旁边侍者捧着的紫毫,蘸饱了浓墨,扯过一张澄心堂纸,就要去摹那美人勾魂的眼波。
可这笔一下去,全然是驴唇不对马嘴!
他的线条,讲究的是个风流蕴藉,是胸中逸气,哪能像那“妖画”一般,去拆解那睫毛如何根根分明、那眼波光影如何流转、那石头纹理如何转折透光?
涂了改,改了涂,美人眼波成了两团墨渍,太湖石成了一坨黑炭,名贵的澄心堂纸,瞬间成了擦桌布!
“哇呀呀!气煞我也!”米芾怪叫一声,将那涂鸦揉作一团,狠狠掷于地上,还踏上一脚!
挫败感如同毒蛇,噬咬着他的心肝。暖阁内死寂一片,只闻他粗重如牛的喘息。
勋贵们面面相觑,交换着惊骇的眼神。
米芾颓然跌坐回椅中,面色灰败,冠带狼藉。
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,又猛地扑到案前,死死盯住那素描,脸上的狂怒与不屑渐渐褪去,只剩下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与深不见底的困惑。
他伸出颤抖的手指,用指腹,重重地、反复地,去摩挲那太湖石的孔窍皱褶,感受着炭粉颗粒带来的奇异粗糙感。
“这是如何画的?为何……为何竟能如此……”他梦呓般低语,闭着眼,指尖在那囚禁了光影的线条上痴迷游走。
这绝非仅仅是“像”!其背后,藏着一套他闻所未闻的、冰冷如玄铁律令的“妖则”!
这米元章,平生作画,最是讲究个“信笔由缙”、“意趣为先”。
但凡提笔,便要那水墨氤氲,气韵流动,方才称心。若是画得拘谨了、工细了,他便要嗤之以鼻,说是“匠气缠身”,失了士大夫的潇洒。
便是前番在官家面前,他也敢大喇喇贬损李公麟的工笔人物,说甚么“神采气韵腌臜不堪”,“匠气直冲斗牛”!端的是一副自家手段独步天下的嘴脸。
可眼前这张画,偏生诡谲妖异到了骨子里,那匠气,更是浓得化不开,稠得能噎死人!就像是说你说我匠气,那我便匠气到极致!!
米癫子半辈子用笔,他惯使的笔,管他是狼毫竹管,软硬脾性早摸得滚瓜烂熟。
软毫的弹劲儿,能勾出千变万化的线。
墨的浓淡、水的多寡,乃是他掌心股掌间的玩意儿,闭着眼也能耍弄得出神入化。
然则这画上的线,却全然是另一路数!
那线条,干瘪瘪,涩拉拉,带着一股子石粉炭末的燥气,偏生又能排布得密不透风,浓一处,淡一处,硬生生用这干粉子堆砌出凹凸起伏来。
更有那许多线,轻飘飘、虚晃晃,似是而非,仿佛女子探路的金莲,欲进先退,只做个记号!
另一些却又狠又准,死死咬定轮廓,如同匠人打下的墨线,分毫差错不得!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