敲窗夜怎安?
孤灯照影更生寒。
千重心事眉间锁,万缕愁丝指上缠。
墨已尽,泪难干,鱼书欲写又重删。
相思已是不曾闲,又哪得工夫咒你!
薛宝钗清泠泠的吟诵声方歇,这院子里头,竟似泼了一瓢滚油入雪堆,先是一霎死寂。
不比前头那词儿,劈头盖脸砸下些人生苦辣、乾坤大道,震得人魂魄发麻。这一阕《鹧鸪天》,字字句句却像那巧手绣娘的针线,专往那深闺女子的心尖儿肉上挑拨。
甚么“敲窗夜怎安”,翻来覆去,衾被都揉皱了。
“孤灯照影寒”,分明是孤鬼儿似的,守着个冷清身子;
最是那“千重心事眉间锁,万缕愁丝指上缠”,直把个愁肠百结描得活灵活现,仿佛那愁丝儿真个缠在玉葱似的指头上,解也解不开。
末一句更是绝了——“相思已是不曾闲,又哪得工夫咒你!”那份儿又嗔又爱的痴缠,那份儿忙得脚不沾地、连咒骂都腾不出空儿的委屈,活像根看不见的鹅翎子,软软地、痒痒地,就在姑娘们心窝子里那最嫩处,一下下地撩拨。
一时间,满院静得只闻得见细若游丝的喘息,并那绫罗绸缎厮磨的窸窣声儿。
小姐们个个粉颈低垂,腮边飞霞,眼波儿像受惊的小鱼儿,四下里躲闪游移。
有把一方罗帕绞得死紧,指尖儿都掐白了;有用那水红袖子半掩了芙蓉面,只露个尖尖的下颌;还有的,连耳根子都红透了,两颊烧得滚烫。
这词儿虽不如前头那般含着大道理、显着大气魄,却把那女儿家心里头一点子又甜又涩、想怨又怜、羞于对人言的精细肚肠,全给活剥了出来,摊在日头底下。
这等春词,倒不像是大家闺秀说的出口的,原像是勾栏姐儿的话,倘若放入唱曲中,怕是一等一的深情曲儿。
听得人一颗心突突乱跳,腔子里发热,面皮上更是火烧火燎,坐也不是,立也不是。
将女儿家那点不足为外人道、又甜又苦、欲嗔还怜的细腻心思,刻画得入木三分,直叫人听得心尖儿发颤,面皮发热,一时间,竟是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议论。
良久,还是史湘云耐不住这羞人的静默,带着几分好奇打破沉寂:“宝姐姐,这词写得真真……挠人心窝子!快说说,这两阙词到底哪位大家手笔?竟能把咱们女儿家的心思……描摹得这般活灵活现?这点子心尖儿上的肉儿,都……都描画得这般活跳出来。”
她话音未落,众人也纷纷从娇羞中醒过神来,七嘴八舌地追问:“是啊宝姐姐,这位才子究竟是谁?”“莫非也是哪位隐居的翰林清贵?”
薛宝钗见众人急切,这才不疾不徐地微笑道:“说来也巧。这位并非什么翰林名士,而是远在京城东郊,清河县的一位富户,姓西门,单名一个庆字,人称西门大官人。”
“西门大官人?!”这名字甫一出口,暖阁内顿时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轻呼。
林黛玉心头“咯噔”一下,像是冷不防被人用软绵绵的物事撞在心尖儿上:西门大官人?竟是他?是同一人?
眼前立时晃出那西门大官人的相貌来。
才刚别过不久,只当他是个对亡妻情深义重、顶天立地的大丈夫,万没料到他骨子里竟藏着这般锦绣才情!连这等描摹女儿家百转柔肠、欲说还休的闺怨词句,竟也从他手里流泻出来!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