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瞧着癞头三领着一群凶神恶煞“咚咚咚”踩得楼梯山响,旋风般卷出了王记茶棚。
雅间里那股子汗臭戾气尚未散尽,西门大官人端坐不动,黑纱笠子下的嘴角却已勾起一丝冰冷笑意。
不光是他,连身旁的玳安也觑出了蹊跷,慌忙抢上半步,压着嗓子,那声气儿里夹着七分惊疑、三分恍然:“大爹!小的…小的眼珠子可看一万个准信!”
“方才戳在门口、活赛个门神般把风瞭哨那厮,虽只丢给咱个后脊梁,可那缩脖塌肩、走路脚尖外撇的贼形儿,不是那日在王招宣府正门前,被咱们揍得头破血流的‘过街鼠’张三,却是哪个!”
玳安咕咚咽了口唾沫,牙缝里挤出恨声:“敢情这起贼囚攮的!自打那回折了面子又损了人手,便把咱西门家刻在心尖子、恨进骨髓缝里了!这才勾搭上团练衙门的官兵,做下这桩没天理的勾当!”
言罢,他咂摸了下嘴皮子,犹自不信:“大爹!这团练保甲,好歹也算半个官府里的兵,这……这吃着皇粮的丘八,竟与泼皮串通一气做这剪径的营生?!”
大官人藏在黑纱后的眼风锐利如刀,鼻子里冷冷一哼:“哼!什么官兵不官兵,官字两张口,有钱便是爹,穿了衣服是官,脱了衣服是贼,一丘之貉,有甚稀奇!”
大官人顿了顿,又摇了摇头:“恐怕还不止!”他又道,
“这群贼囚子,勾连的怕不光这京城团练保甲。能在京城地界,把咱西门府上出了趟门、行了几辆车都摸得这般清爽,想必清河县那头也生了虫!十停里有九停,还是赌坊里那群腌臜货弄鬼!”
“不拘是谁!”大官人喉间咯咯作响,冷笑如冰渣子:“哼!既寻着了正主儿,敢吞了爷的八百两雪花银,就得连皮带骨、本利俱全地给爷呕出来!”
玳安鸡啄米似的点头,脸上却浮起一丝忧色:“大爹英明!只是……这群泼皮瞧着也非全是蠢笨夯货,尤其那癞头三,三角眼里透着股子邪性…贼咬一口,入骨三分…他们…他们真能信咱这圈套?万一嗅出味儿来…”
“识破?”西门庆嗤笑一声:“识破不识破,不重要?要紧的是他们生没生一副豹胆子!”
大官人把玩着手中的银锭:“今日这趟,头一桩要紧事,是探明那批货到底落进了哪个毛神的手爪子!如今,方才那起人的鬼祟情状来看,就是他们错不了,你又认死了过街鼠张三,便已是板上钉钉!”
“至于这个套子?只要他敢把脑袋钻进来,便是拉开场子,大张旗鼓,明刀明枪地做过一场!拼的是谁拳头硬、刀子快、根脚深、靠山牢!有道是:炮仗塞裤裆,谁先捂裆谁孙子!”
“若是这群贼厮不敢钻我这套子?”西门庆眼缝里寒光一闪,“那就说明在京城,他们也不过是些浮萍烂草,根基浅薄,势力不值一提!后头爷自寻门路拿捏他们!实在缠夹不清,多留他们几日狗命,等太师爷千秋寿诞过了,再慢慢炮制不迟!”
“至于识破不识破?”大官人把银锭一收笑道:“爷做事,从来狮子搏兔亦用全力!不拘是拍苍蝇还是打老虎,都要碾作齑粉,不留后患!何曾存过半分侥幸!”
“倘若心中还算计着他们不识破而留着余力,何来硬碰硬?必输无疑!”
西门大官人站起身,踱到那扇糊着油纸的破窗前,用指尖轻轻撩开一条缝隙,目光如鹰隼般投向巷口。
正瞧见癞头三一伙刚转出巷子,那癞头三反手就是一个脆响的耳刮子,狠狠抽在身边一个泼皮脸上,抽得那泼皮陀螺般转了个圈,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。
大官人黑纱下的脸上,露出一丝满意的冷笑:“但愿这群不知死的鬼,有胆子敢接下爷的帖子!那时候,是神是鬼,阎王殿前走一遭便知!”
心中略一盘计,还是得更加小心些才是,手指略略一勾。
玳安正支棱着耳朵,见状连忙虾着腰,一溜小碎步抢到跟前,脸上堆着十二分的伶俐:“大爹,您吩咐?”
西门庆摘下帽子慢悠悠呷了口凉茶,眼皮也不抬,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:“爷往日教过你,摸门路要如何?”
玳安腰弯得更低,眼珠子滴溜一转,背书似的麻溜儿答道:“回大爹的话,小的烂熟在心!摸门路,要自下而上,如同蚂蚁搬山,一层一层地爬!先啃硬土,再钻细缝,须得耐烦,磨得那门槛油光水滑,方能见真章!”
“嗯。”西门庆鼻子里哼了一声,算是认可,这才撩起眼皮,那目光如冷电般在玳安脸上扫过,“如今,衙门口那起帮闲,爷也赏过脸、撒过钱了,味儿也嗅了个七八分。再想往深里探,套那团练保甲衙门里的门道筋骨,你说,该寻谁?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