独留下李桂姐一个人,像尊冰雕,对着那盆永远也洗不净的腌臜衣物和泪痕,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发抖。
那单调而绝望的搓衣声,“嚓…嚓…嚓……”地响着,一声慢似一声,一声冷似一声,像是她残存心肠最后一点微弱的、行将断绝的挣扎。
却说西门府上,今日真真是天降祥瑞,贵气盈门。
那黄绫裱背、五色云鹤纹的圣旨,由一位面皮白净、身着簇新蟒袍的尊使老爷捧着,在县尊李大人及一众佐贰官、地方缙绅的簇拥下,浩浩荡荡,直抵西门府大门前。
鼓乐喧天,鞭炮齐鸣,震得半条街的麻雀都不敢落脚。
那尊使老爷已在香案前站定,面南背北,神情矜持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西门家的审视。
县尊李大人及众官绅垂手侍立两旁,大气不敢出。厅外院子里,黑压压跪满了西门府的下人并闻风赶来道贺的左邻右舍。
吴月娘深吸一口气,按捺住狂跳的心,走到香案前最前列,扑通一声,端端正正跪倒在猩红毡毯上,额头触地,口中高呼:“臣妾吴氏,恭请圣安!代夫西门庆,叩谢天恩!”
她身后,西门府众人亦齐刷刷叩头,山呼:“恭请圣安!叩谢天恩!”声浪震得左邻右舍纷纷变色。
那尊使老爷这才清了清嗓子,展开手中那卷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黄绫圣旨,用他那特有的、带着宫廷韵调的尖细嗓音,抑扬顿挫地宣道:
“门下:朕绍膺骏命,闻德懋懋官,功懋懋赏……尔西门庆,器识宏深,才猷敏练……特晋尔为显谟阁直阁……锡之敕命,以示褒嘉。尔其益励忠勤,恪供乃职……钦哉!”
圣旨里那文绉绉的词句,吴月娘听得半懂不懂,只牢牢抓住了“显谟阁直阁”、“晋”、“敕命”、“褒嘉”这几个金光闪闪的字眼,一股巨大的狂喜与虚荣瞬间冲上头顶,身子都微微发起抖来。
宣旨毕,尊使老爷将圣旨卷好。吴月娘再次叩首,高呼:“臣妾吴氏,代夫西门庆,叩谢天恩!吾皇万岁!万岁!万万岁!”声音已带了几分激动过后的哽咽。
礼毕,吴月娘由小玉搀扶着起身,只觉得膝盖发软。她强撑着,脸上堆出十二分的恭敬与感激,亲自上前,双手高举过顶,从那尊使老爷手中,接过了那卷沉甸甸、明晃晃的圣旨。
入手是冰凉光滑的绫缎,上面似乎还带着紫禁城的威严气息。她小心翼翼,如同捧着初生的婴儿,又像是捧着西门家从此改换门庭的金字招牌。
“尊使老爷一路辛苦!县尊老爷及各位大人费心!”吴月娘满面春风,声音都透着甜腻,“快,快请上座奉茶!”
早有伶俐的管家和小厮,抬上早已备好的朱漆托盘。吴月娘亲自上前,先向那尊使老爷奉上一个沉甸甸、用大红销金汗巾子盖着的礼盘——里面是黄澄澄的金元宝和雪也似的上好官银,怕不下数百两!
那汗巾子一角微掀,金光刺眼。接着又向县尊李大人及各位官绅奉上稍次但依旧丰厚的谢仪,人人有份,绝不落空。
那尊使老爷眼神一瞥,白净的脸上顿时绽开一丝真心的笑意,矜持地点点头:“西门大人好福气,夫人真是持家有道,贤惠知礼。”
县尊李大人等人亦纷纷拱手,满口“恭喜夫人”、“西门大人前程无量”、“阖府同沐天恩”之类的奉承话,一时间厅堂内阿谀如潮,暖意融融,仿佛能将门外的寒气都驱散了。
吴月娘听着这满耳的奉承,看着手中那卷黄绫圣旨,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几两。
她一面含笑应酬着,一面心中暗忖:这泼天的体面,终是落到了西门家头上!
只是……她心头又掠过一丝精明的算计——这打点上下、酬谢宾客的开销,怕是流水一般,库房所剩本就不多,现在已然空了,这日后如何是好
她心中如是想,脸上笑容却愈发得体雍容,将圣旨珍而重之地供在香案最中央,指挥着下人将御赐之物一一登记入库。
整个西门府,沉浸在一片鲜花着锦的喧嚣与荣耀之中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