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进自家稍显冷清的院门,李瓶儿那股邪火和酸劲儿更盛。她也不进正房,就在抄手游廊下站定,廊外冷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。她猛地转身,一把抓住贴身大丫鬟迎春的手腕,力道之大,掐得迎春“哎哟”一声。
李瓶儿直勾勾地盯着迎春,那双平日里顾盼生辉的杏眼里,此刻充满了焦躁、不甘和自我怀疑:“迎春!你老实说!我……我长得丑么?比不得那吴月娘么?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迎春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,手腕生疼,却不敢挣脱,连忙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,急急道:“哎哟我的好奶奶!您这是折煞奴婢了!”
“奴婢说句掏心窝子、不掺半点假的话:您这模样,这身段,这气度,莫说是那吴月娘,便是放眼整个清河县,能跟您比一比的,怕也只有隔壁叫潘金莲的丫鬟了!那还得是您今儿没认真打扮!您若认真梳妆起来,天上的仙女也得让您三分!谁敢说您丑?奴婢第一个撕了她的嘴!”
李瓶儿颓然松开迎春的手腕,倚着冰冷的廊柱,望着西门府方向隐约传来的喧闹声,幽幽地叹了口气,又是委屈又是幽怨和不解,心道:
“既是如此……我都……我都这般放下身段去……去招惹他了,那杀千刀的冤家……他怎么……怎么就不肯开口,把我……把我吃进肚里去呢?”想到那冤家一身雄壮的栗子肉,她只觉得腿肚子发软,心子又酸又痒,恨得牙根直冒酸水。
却说西门大宅那边,正是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,圣旨煌煌。
喜气冲天,鼓乐喧阗,贺喜的人声鼎沸,隔着几条街都听得真真儿的。
与此相对的,是荣国府那辆驶离了水月庵的翠盖珠缨八宝车。
车内铺着厚厚的猩红洋罽,熏着上好的百合宫香。王熙凤歪在鹅黄引枕上,一张粉面含威,丹凤眼半眯着,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镶的滚圆珍珠,那珠子冰凉,却压不住她心头的邪火。
秦可卿坐在对面,裹着一件银鼠褂子,精致的脸色还留着大官人在时的粉嫩,更添几分弱柳扶风的韵致,只拿一双含情目,小心翼翼地觑着凤姐儿的脸色。
方才那场一男一女,早被闻风而动的贾府豪奴如狼似虎地扭住,堵了嘴,捆猪猡似的丢上了后头跟着的青布骡车,直接往衙门里送去了。干净利落,连一丝多余的尘埃都没惊起。
王熙凤根本没费心思去盘问根底,查那对姐弟是哪一家的,这对她来说一点不重要。
她心里那团疑云却越滚越大,沉甸甸地压着。这才是真正扎在她心尖上的刺——那枚私章!她王熙凤的私章,是何等紧要的物件?
等闲放在贾府内堂,能神不知鬼不觉动到这枚印的,翻遍这深宅大院,数来数去人不少,那些贴身大丫鬟也都得指令拿些什么才能进,量她们也没那胆子仿写信。
唯有两人:一个是她嫡亲的姑妈,尊贵体面的王夫人。另一个,便是她那风流成性、时常不着调的枕边人,贾琏!
这两个名字在她舌尖滚了滚,又硬生生咽了回去。一个是至亲长辈,一个是同床共枕的丈夫,哪一个沾上这“偷印造信”的腌臜事,都足以把这荣国府的天捅个窟窿!
她王熙凤再是杀伐决断,此刻也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手脚,心口憋闷得生疼。
她下意识地抬眼,正对上秦可卿那双欲言又止、含着无限心事的眸子。
秦可卿何等伶俐通透?这其中的厉害关节,她岂能想不到?只是那两人都是眼前王熙凤得至亲,于情于理,她秦可卿夹在中间,如何开得了口?贸然点破,也不是她能做得事。
车厢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。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,单调地响着。
良久,秦可卿微微倾身,声音放得极轻极柔,如同羽毛拂过,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冷静:“婶子,依我看……这线头,倒也不必在自家人身上死揪。”
王熙凤眼皮一跳,目光锐利地刺向她。
秦可卿顿了顿,纤纤玉指轻轻抚过暖炉上錾刻的花纹,继续道:“那信……不是那静虚师太手里转交的,她既是经手人,焉能不知些首尾?”
“不如……遣几个得力又嘴紧的人,也不必惊动旁人,只说是请她过府讲讲经、问问因果,待‘请’了来,关起门细细地‘问’上一问。婶子您的手段……还怕撬不开她那两片薄嘴?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