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灌了哪路的迷魂汤?撞了甚么五通神?!几百两雪花官银啊!亮晃晃、沉甸甸,堆起来能压死你这贱骨头!你倒好,当它是阎王爷的催命符怕沾手?”
“金山银山塞到你怀里你往外推,偏要去捞那井里的月亮,够那天上的云彩!西门府那朱漆大门、石狮子,是你我能垫脚的不成?真是烂泥糊不上墙!”
她这顿夹枪带棒的喝骂,在相对安静的楼梯拐角处显得格外刺耳。
那柱子后头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,一直抱着胳膊、冷眼瞅着这出好戏的老鸨,这才像条阴沟里游出来的水蛇,慢悠悠地滑了出来。
她脸上那层厚厚的官粉,在昏灯下泛着死人般的青白。薄嘴片子抿成一条刀锋似的直线,嘴角却向上勾起,挂着一丝淬了蛇毒的讥诮,对着李桂姐那摇摇晃晃、眼看要跌进黑暗里的背影,从鼻孔里重重地、鄙夷地哼出一股带着浓痰味儿的浊气:
“哼!心气儿高得顶破天,命根子贱得掉进泥!真当自己是西门府里穿绫裹缎、呼奴使婢的正头奶奶了?也不撒泡黄汤水照照你那身窑子里打滚的贱骨头!”
“人家大官人府上,就是那刷夜壶、倒马子的粗夯丫头,撩起裤脚也比你这一身窑骚味儿的皮肉干净体面!碰一鼻子灰?活该你现世报!倒省了老娘磨嘴皮子的唾沫星子!”
“哼,老娘辛辛苦苦培出你这这‘清倌人’的金漆幌子,老娘倒要看看,你这窑子里插金花的姐儿,还能顶在头上招摇几日!”
那声音不高,却阴冷如同三九天屋檐下挂着的冰溜子,带着倒刺,直往人心窝子里攮。
李桂姐单薄的脊梁骨似乎被这冰溜子狠狠刺中,猛地一颤,瘦削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往里一缩,像被鞭子抽了脊梁的牲口。
她终究没回头,连步子都没乱,只拖着那两条灌了铅汁子的腿,一步,一步,更深地陷进那令人作呕的、油腻的黑暗里。
腹中早已饥火中烧,从西门府回来,粒米未进,滴水未沾。她摸索到厨房那油腻腻的门框边,只见灶膛冰冷,锅盖倒扣,唯有一个粗手大脚、浑身散发着油烟汗酸味儿的老妈子,正把一堆油腻的碗碟豁啷啷往木盆脏水里按。
“妈…妈妈,”李桂姐喉咙干得像破风箱扯出的嘶声,“可…可还有…一口剩的…菜饭?”
那老妈子一抬头望见远处老鸨那张冷脸,立刻知道妈妈要为好好掌控这清倌儿提前做调教了。
抬起一张被灶火油烟熏得油黑发亮、如同糊了层脏膏药的麻脸,一双三角眼斜斜地吊着。
手里那只油腻腻的大海碗,“哐啷”一声,被她像甩晦气般恶狠狠砸进木盆的脏水里,激起一片带着烂菜帮子和鱼鳞的污浊水花,直溅到李桂姐那双半旧的绣鞋尖儿上:
“哟嗬!我当是谁呢!这不是咱们心气儿比那城隍庙屋脊还高的桂姐儿吗?”
老妈子拖着长腔,声音尖酸得能刮下二两墙皮,“怎么着?西门大官人府上的龙肝凤髓、猩唇豹胎没吃着,倒想起咱们这腌臜地界儿的猪食狗饭了?”
“你去求妈妈,她点头,我便再给你做,她不点头,没了!”
“你要是挂牌子、坐轿子、吃席面、有人捧着香炉子供着的头牌娇客,你要吃什么喝什么都有,可此刻便是后院的黄狗有吃,你也没有,你要不嫌弃,便去和那老黄共个盘子!”
说完自己一口浓稠黏腻、带着腥臭味的黄痰,“啪嗒”一声,精准地啐在李桂姐脚边的泥地上,离那绣鞋不过寸许。
李桂姐的脸,霎时褪尽了最后一点人色,比那糊窗的桑皮纸还要惨白瘆人,木然地转过身子,脚下虚浮,一步一挪,如同拖着千斤重的镣铐,慢吞吞地蹭向自己的卧房。
刚进门,一个梳着双丫髻、身量未足的小丫鬟,像只受了惊的耗子崽子,“哧溜”一下从门缝里钻了进来,反手又将门掩上。
小丫鬟脸上满是惊惶,凑到如同泥胎木偶般坐在冰冷床沿上的李桂姐身边,压着嗓子,气儿都喘不匀地急道:“桂姐儿!我的好姐姐!你…你糊涂油蒙了心哪,不该去那西门府上的。”
李桂姐眼皮都没抬一下,仿佛魂魄早已离体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