史大人脸上青气一闪,旋即又压下去,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伸手从贴肉的怀里,摸出一块黄铜腰牌来。那腰牌边缘都被磨得圆润发亮,分明是常用之物。
他递过去,声音沉涩:“大人取笑了。奉杨大人手令南郊查验新设烽燧基址。勘合腰牌在此,请大人验看。”牌上錾着“提举保甲司”几个小字,鲜红印信犹湿。
城门官草草一瞥,指尖在那冰凉的铜牌上一触即收,便递还,笑道:“使得,使得!大人请早去早回!”说罢侧身挥手放行。
那队保甲骑兵,得令即动,蹄声复又响起,依旧是那般低沉齐整,不疾不徐地鱼贯出了城门洞。
大队人马鱼贯出了城门洞,行不过一箭之地,史大人便勒住缰绳,那队保甲兵也稀稀拉拉地停了下来。武松一磕马腹,那马便小跑着混入了瘌头三那伙泼皮的队伍之中,如同一滴水落进了油锅,毫不起眼。
瘌头三此刻正腆着脸,骑着一匹还算精壮的黄骠马,紧挨在史大人马镫旁。见武松已到,他贼忒兮兮地凑近史大人耳根,压低声音道:
“义父大人!今日全仗您虎威!我已从清河县那边得了准信儿!那西门大官人府上,天不亮就放出了十数辆大车,蒙得严严实实,一路往南奔了!”
“嘿嘿,肥得流油的大羊牯啊!护送的人手嘛,比往常是多出了一倍不假,可小的打探得真真儿的,不过是些西门府里养着混饭吃的寻常护院,花拳绣腿,中看不中用!比您老手下这些‘虎贲’那是差得远了去!”
“什么虎贲!”史大人听罢,叹了口气,那声音像是从腔子里压出来的沉渣:
“京城倒是繁华锦绣,可这骑兵的披挂鞍鞯,虽说只是保甲团练的体面,算不得强兵猛将,但细看却连北地那些豪强庄子步骑的一半光鲜硬扎都赶不上,真真是驴粪蛋子外面光,一斑窥全豹,可见这天下武事颓废至此!”
他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,长长地叹了口浊气,那气在寒晨里凝作一团白茫茫的雾,半晌才散:
“唉!想我史某当年在北军阵前,也是条响当当的汉子!刀口舔血,挣那份泼天也似的军功前程!谁曾想……造化弄人,落到这东京城里,做了个不上不下、有名无实的保甲团练头子!端的憋屈煞人!”
“若非在此安了家,有了你义母和孩子拖累……老子早他娘的拍马西去,寻老种、小种相公帐下效力了!何至于……何至于今日要做这下三滥的勾当!”
言语间,尽是英雄末路的愤懑与不甘,如同困在笼中的猛虎,爪牙虽利,却无处施展。
瘌头三忙堆起一脸谄笑,身子躬得如虾米:“义父息怒!您老这是猛龙困在了浅水滩!可不都是为了这一家老小的嚼谷,图个安稳么?您且放宽心!小的早替义父谋了条通天也似的退路!”
“北地那曾家庄,曾大官人!上回进京,久慕义父当年在北边杀出来的威名,是千般仰慕,万般渴求!情愿奉上一份‘棍棒总教头’的体面闲职!”
“束脩银子,嘿嘿,”瘌头三搓着手:
“是您眼下这份鸟差事的数倍不止!雪花大银,月月足秤!更在庄里备下了一个齐整小院,三明两暗,青砖到顶,专给义父、义母还有我那小哥哥住用!日后小哥哥启蒙进学,那曾家庄里自有上好的西席,笔墨纸砚、四书五经,一应都是顶好的!”
“那曾家庄的势力,啧啧!”瘌头三咂着嘴,仿佛回味着珍馐美味,“小的可是亲眼见识过了!端的是泼天的富贵,泼天的威风!庄墙高厚赛过州府,庄内铁骑如云,步卒似蚁!”
“那些庄客步骑,一个个披着上好的铁甲,映日生寒;跨下坐骑,皆是腰肥体壮的河曲名驹,油光水滑!操练起来,刀枪并举,棍棒生风,呼喝之声震得地皮都颤!比这京城里空架子般的团练保甲,强胜何止百倍?简直一个是活虎生龙,一个是泥塑木雕!”
“义父您这身经百战的真本事,去了那里,恰似蛟龙入海,猛虎归山!正好大展手脚,让那曾家庄赫赫有名的‘曾家五虎’也见识见识,什么才叫神将出世,真佛手段!保管教他们心服口服,奉您如神明一般!”
“等今日这趟‘活计’交割清楚,”瘌头三压低了声音,“义父您正好带着家眷,风风光光,体体面面,去那曾家庄上任!这劳什子保甲团练头子,屁大点的品级都没有,那几两散碎银子,还不够塞牙缝的!干他作甚?不干也罢!曾家庄那才是真富贵、真快活的好去处!”
秋风卷着尘土,扑打在那斑驳的城砖上,刮得人脸上生疼。
史大人勒住身下马儿。他眼风扫过一旁垂手侍立的瘌头三,目光落在他那油光锃亮、疤痕结痂的头顶:
“你这声‘义父’,里头有几斤几两真心,几钱几两算计,我在边关滚过刀口,在东京熬过油锅,眼不瞎,心不盲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