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桂姐正枯坐那活棺材般的屋里,忽听外间一阵鸡飞狗跳的喧嚷。
门帘子“哗啦”一声被粗暴扯开,只见她姑妈李娇儿扭着水蛇腰,脸上堆着蜜里调油的假笑,将一个穿绸裹缎、面团团富家翁模样的中年汉子推搡进来。
“我的好桂姐儿!天大的造化砸你头上了!”李娇儿尖着嗓子,唾沫星子直喷:“这位就是刚刚和你说的北边来的李大官人!家私金山银海堆着!瞧上你这块羊脂玉了!”
“三百你不答应,他如今开口就是五百两雪花银——足足五百两!替你梳拢开脸!我的活菩萨!你还端哪门子千金小姐的臭架子?还不快给李大官人磕个头!”
李桂姐眼皮都没抬,像尊泥塑的观音。半晌,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,冷得像冰窖里捞出来的铁坨子:“生是西门家的人,死是西门家的鬼。这位贵客请把!”
李娇儿一听,那假笑唰地就垮了,吊梢眉倒竖,血盆口一张正要泼出三丈高的腌臜骂。
那“李大官人”却猛地一拍大腿,仰天打了个“哈哈”,声如洪钟:“好!好!好!好个贞烈有肝胆的桂姐儿!”他扭头朝门外,炸雷似地吼道:“大哥!验看明白啦!兄弟我这关,她过——了——!”
话音未落,只听楼下包房内,一阵踢踢踏踏的杂沓脚步,应伯爵领着几个惯会帮嫖贴食的篾片兄弟,嬉皮笑脸地拱了进来。
应伯爵冲着李桂姐便是一揖到地,油腔滑调:“桂姐儿!哥哥我服了!真真服了你这铁打的心肠!好!好!好!这场苦肉计、探心局,算你熬出了头,跳出了这火坑烂泥塘!”
他一巴掌扇在旁边一个呆头呆脑的帮闲后脑勺上:“蠢杀才!还挺什么尸?快马加鞭!给咱大哥西门大官人报喜去!就说桂姐儿这块真金,咱们替他验成色啦!亲哥哥的暖轿,麻溜儿抬来接人吧!”
这场面,唬得李娇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腿一软差点瘫在春凳上,舌头打了结:“二爷…这…这是…”
应伯爵把眼一瞪,啐了一口:“呸!什么北边李大官人?做你娘的春秋大梦呢!那是咱同乡小弟扮个阔佬试试桂姐儿的心!真当天上掉馅饼砸你这老鸨窝了?有这么多大金砖掉你们这丽春院?臊不臊得慌!”
却说那鸨母扭着身子从后头转过来,正待开口问个分晓,一眼觑见应伯爵立在那里,如同白日撞见鬼祟,脸上堆的笑登时冻住,慌忙便要抽身溜走。
说时迟那时快,应伯爵眼疾手快,一把攥住她胳臂,如同铁钳箍住,哪里容她脱身?
旁边坐的‘李大官人’瞧见这光景,不由得拍手笑道:
“大哥,你且看她!方才小弟才开出‘三百两’这个数,这位李娇儿并这老虔婆,喜得眉开眼笑,那嘴角险些咧到耳根子!拍着胸脯子赌咒发誓,定能说动那李桂姐儿来伏侍。那等殷勤热络,啧啧……”
应伯爵听了,一股无名业火“腾”地直冲顶门心!也不言语,抡圆了蒲扇般的大巴掌,照着那鸨母的老脸,带着风声便狠狠掴了下去!只听“啪”一声脆响。
那鸨母“哎哟”一声痛叫,脚下如同踩了棉花,身子一歪,“咕咚”便栽倒在地,头上鬏髻也散了,钗环也掉了,好不狼狈。
应伯爵兀自不解气,戟指戳着地上打滚的老虔婆,破口骂道:“好你个没廉耻的老猪狗!作死的贼贱才!前日里,我哥哥包着李娇儿,白花花的银子养着,你倒背地里撺掇她出去接野汉子!我哥哥心善不与你计较!”
“如今桂姐儿这里,我哥哥雪花银定下了,梳笼银子都使化了,你这老虔婆竟还敢背地里打这龌龊主意,叫她再接外客?我看你是嫌命长!狗攮的贪财老淫妇!皮子紧了想讨打!把你那窟窿眼子都填不满的贼心烂肺!弟兄们,来一把火给我烧了这院子!”
那几位帮闲泼皮素来是撮盐入火的性子,专会帮虎吃食、趁哄打劫。
听得应伯爵一声吼,登时如苍蝇见了蜜,嗷嗷叫着便要动手:有的撸胳膊挽袖子,作势去寻火种;有的顺手抄起门边条凳,便要砸那花梨木桌子;更有那等惫懒的,早贼眼溜溜瞄上了柜上盛银子的戥子匣子,只待趁乱摸上几把。
这一顿夹枪带棒、市井俚俗的臭骂,加上泼皮们喊打喊杀的架势,只吓得那老鸨魂飞魄散,三魂去了七魄,捂着脸在地上缩成一团,筛糠也似乱抖,连声“饶命”、“不敢了”的告饶也噎在喉咙里,只剩了倒气儿的份儿。
应伯爵见她这烂泥扶不上墙的怂样,乜斜着眼,嗤鼻冷笑道:
“哼!老虔婆,你当这清河县地面上,就你一家开门迎客的窠子?如你这般靠着几个官家粉头营生,连个勾栏都无的,更是不少,今日你这般做坏了行市,坏了良心招牌,我看往后还有哪个本分冤大头肯在你这里撇银子!趁早卷铺盖滚蛋!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