骂完,他一扭头,对着旁边唬得愣怔怔、脑子一片空白的李桂姐喝道:“桂姐儿!还戳着当木头桩子作甚?麻溜儿的梳妆打扮起来!我哥哥可马上就到了。”
李桂姐被他这一声断喝,如梦初醒,身子激灵灵一颤,慌忙应道:“是…是…”
也顾不得地上狼狈的老鸨,跌跌撞撞便要去寻胭脂首饰。正手忙脚乱间,却听得堂外一个沉稳带笑的声音传来:
“罢了,罢了。我看这样儿就挺好,清水脸儿,倒显出几分真颜色。”
众人闻声,齐刷刷扭头望去。只见门口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人,头戴忠靖冠,身穿玄色暗纹直裰,腰间羊脂玉带衬着魁梧身形,不是那清河县里说一不二的西门大官人又是谁?
应伯爵见风使舵最快,脸上登时堆下笑来,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,打躬作揖道:“哎哟!我的好大哥!您老怎得脚底生风,来得这般快法?”
西门庆负手而立,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地上抖作一团的老鸨、乱哄哄的泼皮,最后落在梨花带雨的李桂姐身上,这才慢悠悠开口道:
“本待这事儿成与不成,全在她一念之间。横竖她既是我西门庆看上的人儿,无论成不成总要给她个明白交代。如今看来,倒是水到渠成了。”
这话不轻不重,却字字敲在李桂姐心坎上。
她痴痴望着西门大官人,万般委屈、惊恐、后怕,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狂喜,从地狱里爬回人间,百感交集,化作滚烫的泪珠儿,断了线的珠子般扑簌簌往下掉。
她挪动着灌了铅似的双腿,一步一挨走到西门庆面前,双膝一软,噗通一声跪倒在地,声音哽咽却清晰:“奴婢…桂姐儿…见过大爹…”
西门庆哈哈一笑,望着这李桂姐。
只见粉黛尽洗,铅华不施,一张瓜子脸儿素净得如同初雪新剥的嫩菱角,只余下那天然一段风流态度。
两道笼烟眉细细弯弯,此刻因着哭泣,微微蹙着,恰似西子捧心,更添了十二分的可怜。这娇弱媚态真真是:梨花带雨,海棠含露,别有一番揉碎人心的风流。
大手一伸,稳稳将她搀扶起来,顺势便握住了那冰凉颤抖的小手,温言道:“傻姐儿,哭什么?我可没有那八抬大轿、凤冠霞帔的排场来接你。只有门外一匹马,倒也筋骨强健,驮得动俩人。便如那晚一般,你可…愿意?”
李桂姐哪里还说得出话?只觉一股热流从被握住的手心直冲头顶,满心满肺都被这从未有过的踏实填满了。
她仰起泪痕斑驳的脸,望着西门庆那带着三分怜惜七分笃定的眼睛,只顾得拼命点头。那泪珠儿,便随着她点头的动作,大颗大颗地洒落在尘埃里。
却说外面月色昏黄,疏星几点。
西门庆那匹健马驮着二人,踢踢踏踏行在寂寥的街巷上。
李桂姐缩在大官人宽阔滚烫的怀里,身子犹自簌簌轻颤。方才丽春院里那场雷霆风暴、地狱轮回,此刻竟真真儿换做了这暖玉温香的怀抱。
她只觉得云里雾里,魂灵儿尚未归窍,脑子里一片混沌空白,只晓得使出吃奶的力气,死死贴住大官人那坚实如铁的胸膛,恨不能把自己揉碎了嵌进去,唯恐这不过是黄粱一梦。
西门庆一手控缰,一手却稳稳圈着她纤细的腰肢,低头嗅着她身上的味儿,半晌,方慢悠悠开了口,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,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:
“桂姐儿,如今你既是我西门府上的人了,有些丑话,免得日后心里存了疙瘩,爷不得不说在头里。你竖起耳朵,好生听着。”
李桂姐在他怀中忙不迭点头,如同捣蒜,闷闷应道:“奴婢…听着呢…大爹…”
西门庆箍在她小腹上的那只大手,温热厚实,恰好替她严严实实挡住了深秋夜风直侵肚腹的寒凉。
